夏莚

“She began now to comprehend that he was exactly the man who, in disposition and talents, would most suit her. His understanding and temper, though unlike her own, would have answered all her wishes. It was an union that must have been to the advantage of both. By her ease and loveliness, his mind might have been softened, his manners improved, and from his judgment, information and knowledge of the world, she must have received benefit of greater importance. But no such happy marriage could now teach the admiring multitude what connubial felicity really was.”

——Pride and Prejudice, Jane Austin

是一这篇酝酿已久的影评；说是影评，其实也不然，只是一些想法。七个月前第一次看这部电影，而如今重温时的心绪早已大不相同。我说不清是更深刻了还是更冷血了，只是当初流泪的场景，现在只剩下轻不可闻的喟叹。

你曾有过，如渴望自由天空、挣脱牢笼桎梏的鸟儿那般，去奔向一个心上人吗？

简大概就是那样的吧。

她是一只被自身既成命运所囚的鸟儿，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家庭。奥斯汀先生是位牧师，在当时的英格兰乡下，那应当是一份稳定，体面，而又微不足道的工作了。全家人平日里种菜喂猪，养着鸡鸭，礼拜天穿戴得整整齐齐去教堂，节假日装扮得漂漂亮亮去舞会——这一切的背后，只有一家之主微薄的薪水，还有奥斯汀太太口中“laying to tradesmen, mending, scratching, scraping”的勉强度日。哥哥亨利出门在外，混迹过繁华都市，想着花钱买个前程；家里存下的钱，将来都要给儿子们，给两个姐妹都不会留一个子儿；姐姐好歹还订下婚事，只有简，想要靠自己的笔生活。可是，是啊，一个女人，成为一个作家，用自己的笔，谋自己的生，在那样的时代里，该是一件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母亲的反对自不必说，父亲的态度模棱两可，而在那位象征着权威的高贵富有的格莱谢姆夫人眼里，写作都是无用的东西。她的侄子卫斯理能用欣赏的眼光看待简的写作，或许也只不过是看到了简的身上有和其他女子不一样的东西。这一切，连同汉普郡乡下绿草茵茵、水光粼粼、林木森森的田园牧歌一起，寂静无声地，一点点扼杀着简的炽热梦想和青春年岁。

诚然，简还可以写作。家里虽然困难，却还是能生活交际。作为漂亮受宠的小女儿，她要写作，没有人拦着她，母亲虽然逼着她结婚，父亲却还是商量的语气；她要看见比一般女子更多的东西，没有人嘲笑她；哥哥姐姐，同龄伙伴都认可她的文笔，她的朗诵赢得满堂彩；打板球，她像个男子一样上场比试，取得胜利，所有人都为她叫好。

可这一切之后呢？

或许简还是会继续写小说，拘泥在自己以女性眼光看到的被规矩束缚过的世界，社会百态，真实生活。或许她还是会以令人耳目一新的姿态出现在舞会的闲谈，或许她仍然会懂得比其他女子多那么一点，或许她最后能够在这乡下传扬出一点名气。可她的名字终究会淹没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她终究会接受一个什么人的求婚，聘礼是将要继承的万贯家财，然后结婚，生子，种菜喂猪，养着鸡鸭，老去，被人遗忘，一辈子生活在这无形的牢笼。

直到他出现了，像是一道光。

汤姆第一次见到简，他迟到了。推门进屋，却连一句道歉也没有，更没有问好。他满心都是对乡下人固有的成见鄙夷和仅仅一丝丝的好奇，也许在他看来，众人围坐一屋，听着一个年轻女子满是修饰词又小家子气的朗诵，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他是个年轻律师，来自伦敦都市，喜欢拳击游戏，流连风月之所，赶在出庭前与妓女吻别，对古板舅舅的训斥满不在乎。他精力充沛，喜欢刺激、新鲜、叫喊、玩笑与戏弄——可是在他心里，却一直缺少一个与之匹配的灵魂伴侣，心灵的理解者。

他的表妹喜欢他，故意在他旁边弹琴唱歌。他看得出一切，连微笑都不愿做出一个。他就像那些典型的浪荡子，认为与妓女之间的关系最为适宜妥帖，来时你情我愿，散时绝不拖泥带水，没有感情，只有虚荣，金钱与身体的慰藉。他厌恶这里，繁复无意义的礼仪活动，土里土气的乡下人，还有那个女孩子的朗诵——所以后来在树林里遇到简，他没有一丝仁慈的念头，就那么轻飘飘地给简的朗诵做出了评价：“It was accomplished.”甚至还补刀一句：“Are you sure I've not offended you？”——尽管，这个女孩的确与这里的其他人，是有所不同吧。

在他们第一次共舞之前，汤姆听到了简对他尖酸刻薄的负面评价，于是在舞曲的尾声，一针见血地指出简自认为高人一等。这时他仍是心怀不屑的；因为在他眼里，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奥斯汀小姐，也再浅薄不过了。而这一切直到那天山坡上的打板球游戏，简挺身而出，利用汤姆的轻视，成功地反击，最后使自己的队伍反败为胜。这时候汤姆忽然意识到了，就像忽然看见一朵正在悄悄盛开的花；原来，这个女孩真的很不同。

后来在莱弗罗伊夫人的书阁里，汤姆故意用带有“不健康描写”的内容提醒简要具备所谓“常识”——而简却在读过了汤姆推荐的书后，告诉他，你的主人公有道德缺陷。其实这时候，两个人已经开始试着接近彼此了。两个人都是骄傲的，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看起来，他们只把锋芒留给对方。事实上，这绝不会伤害谁——因为这就是灵魂的磨合期；在你闪闪发光的眸里，我也看见了我明亮的眼睛。

再后来，园游会上汤姆为了拳击的公正挺身而出，当他倒在地上，简捧起他的脸，心中的坚冰早已融化为一泓春水。她此时才真正明白，这个人放荡不羁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干净赤诚的灵魂。就像是所有爱情故事里最美好的那种结局，Mr.Charming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竟也是一颗金子般的心。

第二次舞会时汤姆和简的共舞，就是我眼里最初的泪水。那时的简，经历了卫斯理的求婚，与母亲的争吵，家庭的现实困境。她好久没见到汤姆，满怀期待地走进舞会，四处张望着寻找汤姆的身影。我想那时她该是有多揪心——像是告白的前一刻，她不确定自己的感受，更不确定汤姆的。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从来都只是她自己一人的心意，她不知道汤姆会怎么想她。当音乐响起，她的手被卫斯理执起，她的心也仿佛燃烧殆尽的灰烬，沉入谷底。那时候的音乐啊，遥远得像是在天边；周围人的嘈杂，像是一层厚厚的壳，包裹着她，让她透不过气——

忽然一个转身，她看见了他的脸。音乐陡然变调，她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努力克制的淡淡笑意。她的眼睛，只注视着他，而他眼底的深沉，更像是无声的诉说。这一幕，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如果以后有什么类似“你最有印象的电影场景”这样的问题，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就是这一幕。就像从古至今，天下千千万万的怀揣着心上人的女孩那样，即使周围的世界天翻地覆，我的眼里，也只映出你那张我深爱的脸。

夜色湖边，在树木重重黑影的掩映下，简主动吻了汤姆。之前简已经和格莱谢姆夫人有过谈话，回答汤姆对于卫斯理求婚的问题更像是在赌气。直到那句“How can you dispose yourself？” “How can I dispose myself？You're leaving tomorrow”，所有的误会、委屈、不确信，藏在心底未曾说出的一切，豁然开朗。汤姆拉着简，语气是那么欢快激动：“Jane, I'm yours, I'm yours, heart and soul”没有什么比此刻一边小树林中躲避着行人脚步一边进行的告白更美——不是特意布置的调情晚宴，不是精心准备的妙语锦言，就是脱口而出，不安的心绪迎刃而解，我爱你，我的全身心都属于你。对于汤姆而言，说出这样的话，就像是把自己之前从未被任何人触碰过的高高在上的真心，全然交付在简的手里。

我爱你，全心全意。

简去往汤姆舅舅家里那一段，更像是一种美梦破灭前的高涨期望。上楼梯时想牵却不能牵的手，饭桌上汤姆对简的百般庇护，亨利对简和汤姆关系的不抱认可，简与女作家的谈话也像是一种宿命般的暗示。最终一封信让汤姆的舅舅大发雷霆，也让一切化为泡影，简对于汤姆就这么轻易放弃自己感到伤心失望。而在简离开后，汤姆独自买醉时拒绝了妓女的酒，他靠着窗棂，目光遥远而悲伤。他已不再是曾经那个花花公子；就像是在心里为某个人留出一块干净空白的领地，他心里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装着一个破碎的梦。

本来，简也许就这样被命运驯服了，如果不是看到了姐姐爱情的破灭；她搂着失去了未婚夫的姐姐，心里想的，大概也是某个人的容颜吧？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得到、失去、再得到、再失去；失去是如此令人痛苦，可假若甚至无法得到？亨利告诉她，汤姆订婚了。而卫斯理的第二次求婚，更是让她感到逼迫与无所适从。内心矛盾无比，她终究，还是不愿将就的一个人。

得到，失去。

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或者没有想到能够得到，就好了。

直到那天在树林，汤姆忽然出现。他说，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与你分离，受不了日思夜想的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却要与你彬彬为礼，受不了那所谓的门当户对，与一个不爱的人共度一生。他吻上简的嘴唇，那样激烈的吻，用来打动一个包经委屈怀疑的恋人，再足够不过了。

“What value there will be in life if we are not together？”

“Run away with me.”

然而，简最终还是放弃了私奔。她看到了汤姆的家信，明白了他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他养活。而他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律师，如果不依靠他舅舅，不仅他的家人将失去经济来源，他们两人的生活也将捉襟见肘，无以为继。有人说，简太聪明，不想自己的写作梦想被婚姻生活的茶米油盐所拖累，为了梦想她放弃了爱情；诚然，生活总是消磨人的热情和意志，可是简，她已经孤注一掷了。她与汤姆私奔，逃出家门，必将面临背叛家人的境遇；她满怀希望，为了爱情，为了飞出这个牢笼，像奋不顾身的鸟儿，拼命振翅高飞。但她终究是爱汤姆的，她明白，那样的生活不仅仅毁灭的是她自己，还有汤姆和汤姆的家人。你可以说她后悔了，她冲动了，她精明地盘算着自己的未来——可我只是在想，要多大的力气，才可以在这样的时刻，背对心爱的人，转身离去，成全自己和爱人，而在心里留下一辈子的空洞伤疤，遗憾和痛楚像风一样，永无止息地穿梭其间。

简·奥斯汀，终生未嫁。

多年之后，简成为了著名作家。她有了很多仰慕者，不结婚的怪异也被作品的盛名所掩盖。那是一次教堂的唱诗，结束后她却在人群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转过身，面容模糊不清——可她知道那是谁，正如在心里排练过千千万万遍的独角戏。亨利一眼看出简表情的探寻目光和欲言又止，二话没说便追了出去，片刻之后带着人归来——简对嫂子说，“I shall never forgive Henry for this”，是听起来是不是反倒像一句别别扭扭的气话？隔着漫长的时光，他和她再次相见，眉目间写着被生活风霜浸染的沧桑和历经世俗洗礼的深沉。汤姆说，“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你最大的崇拜者，我的女儿，莱弗罗伊小姐”，这时的不提名字只称姓，恰好为后面轻轻呵斥女儿时那一声脱口而出的“简”埋下了绝好的伏笔，也是从这时起，一直紧绷着脸、垂着眼睑的简，面色忽然就缓和下来，露出温暖的笑意，目光更是从故意装出的淡然冷漠，变为柔软欣喜。简拉过汤姆的女儿，搂着她，不仅肯为她破例在众人面前朗诵，还让她挨着自己坐。

那并不像是对待一个仰慕她的“小友”——那更像是，对待自己的女儿吧？

因为，这么多年，她终于也明白，放不下的除了她自己，还有他。

就仿佛是苦苦等了多年的一个答案，揭晓的那一刻，她发现，那就是自己从来都心心念念想要的。

“然而，”

已经没有这样一对，彼此爱慕，彼此欣赏，性格互补，互有裨益的恋人，迎来圆满的结局，走进婚姻了。

“天下千千万万的男女，也就此失去了一个借鉴的榜样。”

朗读完毕，她看向他。

而他也正如第一次听到她朗诵那般，一直拧着眉头，结束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啪啪鼓掌。

但是她笑了起来。

因为他也笑了。

释怀，不舍，思念，羁绊，剪不断的爱。

在两人分开后，汤姆在爱尔兰成为了大法官，秉承着他心中的正义而非那些腐坏的习气；简放弃私奔回家后得到了家人的包容和理解，奥斯汀太太从逼迫简嫁给卫斯理，转变为如今在出言不逊的格莱谢姆夫人面前为自己的小女儿辩护：“She has family, mamdam. Indeed she has.”简又何尝不是幸运的呢？只是，也许，与她心中永久的遗憾相比，都微不足道了。在她的笔下，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有着幸福美满的爱情与婚姻。他们也历经过磨难，也有过最初的误会、后来的了解和最终的相爱，这一切都与她和汤姆如出一辙。只不过，她把自己没能得到的结局，给了笔下的人物。

“Will all your stories have happy endings？”

“My characters will have, after a little bit of trouble, all that they desire.”

“The good do not always come to good ends.”

简偏过头，微笑着看着卫斯理，点点头。

“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正如简·奥斯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