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莚

守望黑夜的人,切莫忘记黎明的光采。
鲸枭洁癖人。

[朝耀]Wildest Dreams(4)

在一阵轻微的晃动中巴士车终于停了下来,车上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蓄着灰白色大胡须的司机回过头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王耀一脸无辜地扭头看了亚瑟一眼。

亚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走上前去:“抱歉,不过我们想知道这个时候还有去艾芬茅斯的车吗?”

“现在都已经快十一点了小伙子,”司机把车钥匙从仪表盘下方拔出来,站起身,“你们着急赶到那里去?”“是的,”亚瑟说。司机打量了一下他那野外探险者般的模样,不过他显然认为亚瑟的背包里装的全是行李物品,而把他们当作急于赶路的旅人。“现在已经没有班车了,出租车这么晚不会跑那么远的路。不如你们可以去公路边看看有没有什么货车之类的要去艾芬茅斯,让司机捎你们一程。”

“这个……”亚瑟犹疑着回头看了一眼王耀,王耀忙不迭地重重点头。于是他说:“好的,我们去试试。谢谢您。”

当他们走下巴士的时候,天上的星光黯淡了不少。年老的巴士司机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自言自语道:“看样子今晚要下雨了。”

 

拨开最后一丛杂草,亚瑟终于一脚踩上了硬邦邦的沥青公路,而不是先前柔软的、黏稠的泥土。王耀抱着夹克从矮树林里钻出来,像溺水的人浮上水面般冲到公路上大口呼吸新鲜的夜风。这真是糟糕透了,他想。因为没有明确的路线图,他们按照巴士司机指示的方向,顺着一条小路下到公路边。可是走到一半便迷失在一个岔路口,最终他们面对着一片黑黝黝的树林。尽管王耀再三强调“这林子里有怪物你不能说让我进我就进”,亚瑟还是一把拖着他进去。后来,怪物倒是没有,可是衣服头发上粘了不少枯枝败叶。要是走不到公路边,王耀恨恨地想,我就在这林子里抢劫了亚瑟,然后……

“抱歉抱歉,”亚瑟站在路边朝一辆过路的中型货车招手,因为他注意到这辆车的货厢是空的。车灯在地面上投射出两道明亮的光柱,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有许多尘埃漂浮在那片光亮里,“我们能搭您的车去艾芬茅斯吗?我们会付您报酬的。”

司机做了一个上车的手势,“不用付钱,”司机操着像是伦敦南部的口音,爽朗地笑道:“我刚好要去艾芬茅斯。”

“多谢!”亚瑟回头,王耀在一旁怔怔地盯着什么。“快上车!”亚瑟喊道,“我们就在后面的货厢里坐。”

 

“你手里是什么?”亚瑟问。他大概能猜测出这辆车是用来运什么的了——周遭弥漫着一股轻微的海腥味,这应该是到艾芬茅斯运输新鲜的海产。虽然用水冲刷过了,但这股腥味还是顽固地存在于车厢的地面和四壁。王耀自从上车后便一直脸色苍白,表情有点难受,像是在极力忍耐。

“没什么……一只萤火虫。我刚在路边抓的。”王耀松开掌心,一团小小的光亮轻轻地升腾而起,在浓厚的夜色里格外引人注目。“送给你。”他用手轻柔地拢住那团光亮,移到亚瑟那边,然后松开。“那你也许送错人了,”亚瑟说,黑暗中王耀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带着气音,像是在笑,“我只会把它放走。”

“随你好了。”王耀耸耸肩,然后不再言语。亚瑟也沉默了一阵子,忽然他凑过去,近得快要挨着王耀的脸。“你是不是觉得难闻?这股腥味。都是没办法的事,再忍耐一下。等会我们到河边了,有风了会好很多。”

王耀颤抖了一下。并不仅仅是因为亚瑟说话时的温热气息像是亲密恋人间的耳鬓厮磨般挠动着他的脸颊,更是因为亚瑟说的话——他可没指望能从这个家伙的嘴里听到关心人的话语。“还有这个,”亚瑟用手托起那只扑闪扑闪发着荧光的萤火虫,“因为是你送的,我会留着它。”

“你……”王耀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其实我……对不起。”他叹了口气,垂下头,却又释怀般地笑起来,“也许我之前一直对你有很大的误解,我以为你是个傲慢自大、不会与人相处的家伙,我以为你除了会卖弄自己精通的学术外什么也不会。是我错了,看看今天,多亏了你我们才能这么顺利地踏上去艾芬茅斯的路。另外,你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冷漠,其实有时候……你的表情……挺可爱的。”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侧过身在亚瑟的脸上捏了捏,“你要是多笑笑就好了。这样大家也不会觉得你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

话说完后他半天没有听到动静。

“亚瑟?”王耀用手贴着亚瑟的脸,亚瑟躲闪着往旁边让开。他凑过去,亚瑟又把头别开。但他能感觉到,掌心贴着的皮肤温度竟然有些发烫。

“喂,”他忍俊不禁,“你是在害羞吗,柯克兰老爷?”

 

“我一直想做个摄影师。”

亚瑟靠在他的大背包上,侧过脸大声说。货车终于驶向到了河边的公路上。耳边呼啸的风带着些许深夜的寒意和水的特有清凉,冲散了不少腥味,直吹得人头皮发凉。王耀不自觉地把怀里那件夹克抱紧了一点,心想亚瑟果然想得周全,晚上的确很冷。风声很大,盖过了汽车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甚至盖过了马达的轰鸣。

“嗯?”王耀往亚瑟那边靠近了点,“你想做摄影师?”

“是的。”亚瑟的脸庞在遥远而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棱角分明。光线不知从哪个角度倾洒下来,他的鼻梁和眉骨在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雾一样的阴影。“我很喜欢动物,我想做个拍摄自然纪录片的摄影师。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

“是这样,”王耀靠在亚瑟的身体一侧,抬头看着天空中仿佛稀疏到凝固的星星。“那你可以去学这方面的东西啊,而且你们BBC的纪录片都拍得那么好,那么有名。我以前在家就经常看。”

“可是我父母不这么觉得。他们是有身份、有地位、有财富的人,所以他们也想让我成为他们一样的人。”亚瑟故意加重了那几个名词的语气。“一个摄影师能有什么作为?他们把我送进伊顿公学,就是为了让我将来能够从事金融行业,或者从政。我向来讨厌那些。”

“我也是。”王耀悄悄地顺着亚瑟的手臂滑下去,捕捉到了那个他想要的目标。他满意地把那只冰凉的手握在掌心,然后成功地化解了手的主人那点微不足道的抵抗。

“升大学的时候,我没有通过剑桥牛津的考试。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成绩还是面试没有通过——或许两者都有——所以我来了布里斯托。父母自然是不满意的,母亲甚至想让我去学商科。在我的极力反对下,我们各做了一步妥协:我不去学商科,但要去学物理学、天文学一类的理科。因为我父亲——哈,他心底一直藏着一个科学家的梦想,指望着他的儿子能够成为斯蒂芬·霍金一类的人物呢。”亚瑟看似轻松地讲述着,“可惜他的儿子从来就不是什么研究宇宙、黑洞、超弦理论、平行世界的料。我只是想做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也是,”沉默了半晌王耀说,“那天在酒吧里你问对了。我的确不想泡在故纸堆里。我想当个演员。能够去把那些戏剧中的角色生动地扮演出来、让他们从书中走出来变成一个个立体的人的演员。可我也没法说服我的父母。我只能先……你知道的,就当是一种知识储备。”他无奈地笑笑,把亚瑟的手握得更紧,“这么说我们真是同道中人。我能理解你的苦闷。”

“演员?”亚瑟顿了顿,吟诵般地念道:“‘心上的瑕疵是真的污垢;无情的人才是残废之徒。善即是美;但美丽的奸恶是魔鬼雕就文采的空椟。’*是这样的吗?”那模样活像某个斯图亚特王朝拿腔作势的大臣。然后他们一起大笑起来,“你喜欢莎士比亚?”亚瑟说,“我可是受够了他那些连英国人都看不懂的生字僻词。你喜欢他的哪部作品,李尔王、麦克白、奥赛罗、哈姆莱特还是皆大欢喜、无事生非、第十二夜和威尼斯商人?”

“你说漏了一部,”王耀眨了眨眼:“我喜欢仲夏夜之梦。*”

 

但仲夏的夜晚却远比想象中寒冷。尤其是在海边,海风从远处的海面席卷而来,带着海水特有的腥凉和星星点点夹杂在风中的冰冷水滴,一齐扑打在脸上。海边的沙地松软易陷,鞋子踩上去就被吞没大半。王耀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着,远远地看到亚瑟蹲下身子,将背上的背包卸下。

“你在干什么?”王耀喊道,“我快走不出来了,全是沙——”

“把鞋子什么的都脱了,把裤腿卷起来。”亚瑟举起自己的鞋子示意,“赤脚走会方便一些。”

王耀依言照做。他一手抱着夹克,一手提着鞋子,朝亚瑟走过去。路上他发现有一些青色的光点漂浮在海面上,就像海里的萤火虫,忽明忽暗,时隐时现,还有一些缥缈的声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塞壬的歌声。走到亚瑟跟前他才发现,那个大背包里原来装的是一台单反相机、折叠三脚架,还有一些小物件。

“我带了一顶帐篷,待会你要是累了可以去休息。”亚瑟说,他正忙着把相机往身上背,“不过今天早上也许有涨潮,到时候会有很多小螃蟹什么的往上爬。你可以捉螃蟹玩。”

“那是什么?是不是那种有毒的水母?”王耀指着海里问。“那是海萤,*”亚瑟看了眼海面,“就是我想拍的东西。你说的僧帽水母一般会出现在远海,如果这里出现僧帽水母,那我们就可就危险了。”

“噢,”王耀由衷地赞叹着点点头,“那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那是海水的声音。”亚瑟的语气突然变得激动,“你知道吗,如果我们一直朝海里游,一直游,就可以遇到加那利流。然后它会把我们送到非洲,在非洲可以乘着巴西暖流到南美洲。甚至,我们还可以去南极洲!这些地方大概是地球上生物最后的天堂了。”他突然停下,嗓音染上沙哑的悲伤:“也许再晚一步,有些生命我就再也见不到了。”

王耀伫立在他身边,安静地注视着他。

“你一定会见到的。”他说。

 

亚瑟偏过头,缓慢地倾下身体贴近王耀的脸。他看见王耀的眼睛在黑暗的海风中大大地睁着,看见他好看的眉形在苦涩的暗夜里舒展开来,看见他的鼻子上沾着冰凉的海水,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但他听不见任何东西,他的耳边是一阵尖利的喧嚣,一片岑寂,一张凝滞不动的唱片。

于是他吻上那片嘴唇,令他疑惑的是王耀并没有躲开。

“对不起,”他触上那柔软温热的事物后又触电般地弹开,“我……我不是……”

“没关系,”王耀的声音听起来平淡如常,并无半点晦涩,“这只是一个朋友间的吻,对吗?”

“……Aye.”亚瑟说。当他转过身的时候,王耀已经在数十米外的沙地上翻找了,“亚瑟你快来看!真的有螃蟹!”王耀一手搂着亚瑟的衣服,一手高高举起挥舞。风里渗着丝丝寒意,不知不觉便穿透人的身体。空气中有水滴飘落,附在肌肤上,激起一小簇砭骨的冰冷痛感。亚瑟举起相机,对准那咯咯笑得像个孩子的人。

他离我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在此我爱你。*

风在幽暗的松林里解开自己,月亮在游荡的水上发出磷光。

同样的日子相互追逐纠缠,雾气散开成舞蹈的形体。

……

孤独的。

有时清晨醒来,连我的灵魂也是湿的。

海远远地发声,又发声。这是港口。

在此我爱你。

在此我爱你,而地平线徒劳地将你遮掩。

置身这些冰冷的东西中我依然爱你。

……

我爱我没有的东西。你如此遥远。

我的厌烦与缓慢的暮色搏斗着。

但夜来临,并开始对我歌唱,月亮转动他梦的圆盘。

最大的那些星星借你的眼睛望着我,而因为我爱你,

风中的松树要用它们的松针歌唱你的名。

 

在此我爱你。

 

王耀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不知是何处的床上。他头痛欲裂,四周是一片纯白。想要说话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正被火辣辣地嘶扯着。

发烧了?

亚瑟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困意逐渐袭来,他再次昏昏沉沉地睡着。

但是他的耳畔一遍遍回响着那些诗句,那些低沉迷人的嗓音悄声念出的话语,一张模糊的脸,一个宽阔的怀抱。不知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有谁一遍遍地对他说,在此我爱你。

在此我爱你。

 

tbc


*出自莎士比亚《第十二夜》

*莎士比亚所著的一部爱情喜剧,讲述的是有情人历经种种错乱磨难终成眷属的故事

*一种能发荧光的海洋浮游生物

*摘自聂鲁达《在此我爱你》

评论 ( 4 )
热度 ( 35 )

© 夏莚 | Powered by LOFTER